疾病摧垮了他健康的身體,使他無法像常人一樣站立起來,但他以超人的毅力,創造了學術成就的輝煌,也演繹著波瀾壯闊的人生。他就是中科院院士、中南大學教授金展鵬,被譽為“中國的霍金”。
在世界科學界,只有食指能動的英國科學家斯蒂芬·霍金,被譽為“另一個愛因斯坦”。在中國科技界,只有脖子能動的中南大學教授金展鵬(上圖),被譽為“中國的霍金”。
雖然在電視上見過金教授的模樣,但真正見到他本人,還是有些吃驚。他四肢癱瘓,只有脖子還算靈活,由于肌肉萎縮,手指已嚴重變形。他用很大的努力微微動了動左臂,表示對我的歡迎。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像和常人握手一般,盡量不顯得那么吃驚。但我發現我的想法是多余的,因為他對別人的吃驚,早已習慣。
他謙恭而儒雅,和藹而自尊。疾病摧垮了他健康的身體,但留給他智慧的大腦。他無法像常人一樣站立起來,但他的學術思想和師德素養,始終站立在高處,卓爾不凡。
世界矚目“中國金”
200多年前,一塊鐵隕石被切成試片,拋光腐刻后,涂上油墨, 敷上紙張, 輕施壓力, 一張清晰的幾何圖形便呈現出來了,這就是早期的相圖,也是金相學的發端。
談話就從相圖開始。
金教授形象地告訴我,相圖是材料設計的索驥圖,面對迷宮似的材料世界,相圖會告訴你通往目的地有哪幾條路,哪條路可能最好。也就是說,相圖能從理論上解決如何用最快的速度設計出性能最好的材料。
作為“金氏相圖測定法”的創立者,金展鵬在材料研究領域取得了一系列標志性成果,從而使他享譽國內外。然而,潛心學問的金教授為人一向低調,以致材料學科之外的人對他的研究和經歷知之甚少。
他告訴我,相圖是金相學的基礎內容之一,是進行材料研究和開發的有用工具。他就是學金相學專業的,1955年從廣西荔浦考到中南礦冶學院(中南大學前身),1960年大學畢業,他對金相學產生了興趣,于是又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畢業后留母校任教。不久“文革”爆發,眾人忙著寫大字報,他卻癡迷于斑斕的相圖,還苦讀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暗暗發誓要讓中國在國際相圖界有一席之地。
1979年,在中南大學任教的金展鵬經老師黃培云推薦,被選派到瑞典皇家工學院做訪問學者。在瑞典,金展鵬有“以1勝52”的美談。當時,德國科學家做材料試驗,用了52個式樣,都沒有得到一個想要的相圖,而金展鵬把傳統的材料科學與現代信息科學結合,首創了在一個式樣上測量三元相圖整個等溫截面的方法,巧妙地解決了德國科學家的難題。這就是他的“三元擴散偶——電子探針微區成分法”,這個方法就是后來國際相圖界公認的“金氏相圖測定法”,國際同行因此稱他為“中國金”。
材料科學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21世紀三大支柱產業是材料、能源和信息,材料排在第一。由此,我們不難理解金展鵬科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
1981年,金展鵬回到祖國。從飛機上下來,他搬下整整8大箱學術資料。為了節省空間,他的生活用品一件也沒能帶回來。
他最喜歡唐代詩人楊巨源的《城東早春》: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詩言志,金展鵬就是這樣一個趕早看春景的人。
輪椅上展翅的鯤鵬
生于1938年的金展鵬,是在花甲之年患病的。1998年春節后的一天,他應邀去作一個學術報告,剛走出家門,便覺步履沉重。在醫院一夢醒來,發現自己除了脖子還能動,四肢已失去知覺。
變成這樣一種“相態”,是他在如日中天的事業發展道路上怎么也沒有料到的。他似乎看到,他的“時間箭頭”在以什么樣的速度指向終點,他必須更加珍惜時間,把相圖領域的未竟事業傳遞給他的學生們。這樣的信念,使他很快調整了心態。
他讓妻子胡元英幫著翻書頁,開始了艱難的工作。后來,還是胡元英想了一個辦法,找來幾根廢棄的木條,釘成一對三角架,固定在床頭,書就“俯”在兩個三角架之間。
從此,金展鵬的全部生活只有兩種姿態——躺或坐。躺著,三角架就是他的“學術平臺”。坐著,輪椅就是他的雙腿,環繞身邊的弟子就是他的希望。前幾年,每周六他都要坐著輪椅去給學生們上《論文評述》課。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把課安排在草地上進行。
霍金被禁錮在輪椅上,但他的思維卻遨游到廣袤的太空,去探索時間有沒有開端,空間有沒有邊緣。同樣,金展鵬被禁錮在輪椅上13年,而他的科學成就和人格力量卻延展到常人都觸及不到的地方,他承擔了1項國家“863”課題、3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還有與美國通用電氣公司的國際合作課題。作為導師,自1981年以來,他先后培養出40余名博士和碩士,其中有近一半是他患病后培養的。他們都相繼成為國際相圖界的骨干,在美國相圖委員會中,就有4名金展鵬的學生。他獨特的導師風范贏得了眾學子的愛戴,大家稱他“中國的霍金”。
他是積極樂觀的——看上去生動的面容與僵硬的四肢很不相稱。外人會覺得他不幸,但他自己并不這么想。每天上午10點到12點,下午4點到6點,人們都能在實驗室或辦公樓里看到輪椅上金教授在愉快地工作。
他甚至是活潑好動的——這樣說似乎不妥當。但他的確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想親自去探個究竟。他聽說學校圖書館二樓收藏了一枚迄今世界上最大的菊花石,就一定要乘電梯親自去看一看;還有一次,他從電視里聽到一個術語“期權”,歪頭想半天沒弄明白,就去找商學院的學生請教,直到弄懂才罷休。
在浩渺的宇宙中,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古往今來,不知道多少人在探尋生命的價值,感嘆時間的無情。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告訴我們,生命的奧秘藏匿于質量中。金展鵬就是在用生命的質量抵御飛逝的時間。他說:國家培養了我,我必須為國家多做點事情,身體越不行越要抓緊,不然沒時間了。
科學的高速列車,他一趟也不落下
霍金說過: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仍自以為是無限空間之王。
金展鵬有一句更質樸的話:只要大腦還運轉,就要學習和創造。
搞科研,他搞出了世界水平;帶學生,也帶出了世界水平。在國際相圖會議上,西方代表看到黃皮膚黑頭發的同行,會以一種敬佩的口吻問道:您是從“中國金”那里來的嗎?
金展鵬對學生說:“現在我們的國家,人才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們都超過我?!彼笇W生選做世界著名大學相關課程的練習,并邀請美、英等國教授參與博士生論文的書面評審工作;他帶領的小組編寫的多媒體教材,已被美國十多個單位采用。他和他指導的學生在國際相圖測定與材料設計領域已發表論文170多篇,被SCI收錄89篇,被EI收錄102篇,這也使由他領導的相圖計算和材料設計研究所成為國際上該領域的研究中心之一。
2003年11月25日,中國科學院院士增選結果揭曉,輪椅上的金展鵬光榮入選。無數越洋電話蜂擁而至。還有一封由中南大學校長黃伯云教授轉來的信,是世界各地40多位學生聯名寫給母校的。信中說:對我們這些有幸得到金展鵬老師教誨的學生來說,這只是驚喜卻絕非詫異。金教授的成就長久以來得到了國際同行的廣泛關注,并為他贏來了國際聲譽,使他成為世界知名的材料科學家。即使在異國他鄉,我們也總能聽到他的名字,這讓我們感到高興和自豪。
面對榮譽,金展鵬院士始終謙恭如初。中南大學每次有材料科學方面的學術報告,無論站在講壇上的是國際知名學者,還是他曾經教過的學生,他總要穿戴整齊,讓妻子和學生把他推進報告廳。一次,作報告的是一位日本學者,他對金展鵬的成就早有耳聞,看到他坐著輪椅來聽自己的報告,很是驚訝。在兩個多小時里,金老師認真地聽,像學生一樣積極提問。最后,這位日本學者走下講臺,向金展鵬深深鞠躬。
金展鵬說,科學的高速列車,他一趟也不能落下。
這里是相圖學的“延安”
在今年教師節的晚會上,金展鵬端坐輪椅,欣然領受了他的三位學生的深深一鞠。這一幕,通過央視的電波,感動了中國。
教師節前夕,我在北京見到了金展鵬的這三位博士——杜勇、趙繼成、魯曉剛。他們都是從海外學成歸來,雖是金展鵬不同時期的學生,卻共有一段美好的記憶。
杜勇回憶說,他以前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和金老師待在實驗室里,因此總能吃到師母送來的雞蛋、芋頭扣肉?,F在杜勇已是中南大學粉末冶金研究院教授、“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他是2003年回國的,他說一想起金老師在輪椅上還指導學生搞科研,他就沒有理由不把在國外學到的新知傳授給學生。
趙繼成如今是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終身教授。他在金老師的三元擴散偶技術的基礎上,創立了多元擴散結技術,在國際相圖學界聲名鵲起。他說他一生中的三大決定,有兩個和金老師有關,一個是選擇了金老師作為導師,另一個是他在美國通用電氣干了12年、發明了46項專利后,毅然決定像金老師這樣當一名大學教師。他們經常為一篇文章打越洋電話,一冒出新想法,拿起電話就撥,竟忘了時差,有時是午夜了,他便抱歉地說對不起。金老師半嗔道,“已經把我吵起了,就繼續講吧?!?/p>
羈絆在病床上的日子,金展鵬最盼望的就是學生打電話來,尤其是越洋電話。他有時痛起來不停地翻身、喝水??蓪W生的電話一來,他就精神了,身上也不疼了,口也不渴了。電話是他的“止痛藥”,就是貴了點。
魯曉剛目前已是上海大學教授。在國外那么多年,他不知道和老師通過多少電話,發了多少郵件。他說金老師在國外的所有學生,只要回國,都會到長沙來聚會,“因為這里是相圖學的‘延安’!”
相圖學的“延安”,這比喻充滿燃燒的激情!
金展鵬也最牽掛在國外的學生,他始終與他們保持電話和郵件聯系。雖然他從沒明確說過“你們回來吧”,但他的關懷像一根長長的絲線,牽系著這些海外學子的心。
相圖是他生命中絢麗的彩虹
材料,是人類文明的坐標。相圖,是金展鵬學術生涯的符號,那萬花筒般的形狀和色彩,是他生命中絢麗的彩虹。
一說起相圖,金教授就變得滔滔不絕,一點兒不像常年被困在輪椅上的病人。
他說,我國在相圖的理論研究方面處于國際前沿,但應用方面卻還很落后。
他說,現在任何一個科技前沿都有中國人的貢獻,但卻沒有掌握集成的主動權。許多研究的確世界領先,但很快就會被人家超越。
他說,要盡快著手材料知識產業的戰略布局,實施中國自己的材料基因工程。
他預言,未來20年,相圖計算測試技術在國際材料領域將會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如果我們從現在重視起來,就會贏得20年,就有望趕上美國……
談起這些,他又著急、又憂慮。說到興奮處,脖子的動作帶動輪椅輕輕晃動著,同頻共振般傳達出他思想的活力、生命的激情。
這位73歲的院士,就是以這樣特殊的姿勢在科學大道上奔跑,輪椅完全束縛不了他馳騁的思維。
臨別時,我問金教授,這種罕見的疾病到底是什么引起的?他說醫學上也沒搞清。就像霍金曾說的:上帝不僅擲骰子,還把骰子擲到了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不過,現在對他來說,是什么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大腦還在運轉,他就很滿足,他就十分感恩。
看著他自信的微笑,你會覺得,他被疾病束縛在輪椅上,就像人們被萬有引力束縛在地面上一樣自然。除了行動受限,他的語言和思維一如往常。他是共產黨員,科學家,無神論者,他相信萬有引力,不信上帝,但在他的疾病這件事上,他似乎認可了命運的安排——上帝止住他的腳步,那是因為給了他一個敏捷的大腦,讓他在輪椅上更好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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